陈丹青:你们几个人可能在人物画中回应了一个传统,这种传统类似中国的随笔、散文、小品。这是中国一直有的传统,就是游戏的传统。林风眠当时的贡献,就是在那个年代肯定游戏感。当然,他的来源不完全是国画,他不能算国画家,他继承了野兽派和一部分后印象派的传统,但他接上了中国绘画的游戏传统,包括从中国彩陶吸收了不少手法,有游戏感。黎明用墨的那种“淡”,还有李津、武艺的勾线,庆和的大泼墨,在我看来都属于游戏感,以前人物画里很少见,不这么玩是犯忌讳的,可是你们就这么用了。像冷梅、罗聘,他们的画都是游戏。
刘庆和:在水墨的精神和画面的延续上,实际上更多的是在学校里面体现出来一种传承。在我们这一年龄段上的人,没有能超越蒋兆和先生的水墨写生,包括卢沉先生、姚有多先生的水墨写生,那真是高峰了。中国画的写生与油画的肖像画写生还不一样,我觉得其包含的内蕴会更多一些。
陈丹青:你们超过他们了。我觉得水墨写生断送了水墨的性命,除了蒋兆和,因为我不把他当成是画国画的。徐悲鸿可能开始了一项错误,他认为所有绘画都要从素描开始学起,这件事情毁了国画。中国画是从一根线开始,从一个眼睛开始,从一个局部开始。这在西方绘画法则看来是错的,可是那套法则套中国绘画,也是错的。拿西方的素描写生法则叫你用中国毛笔画素描,毛笔和线条的表现力完蛋了,中国人那种看对象的方式永远失落了。我对中国画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我其实是用西方“眼”看中国画,因为我的眼睛已经西化;另一方面,我又是绝对的传统主义者,因为传统会自己纠正我的西化“眼”。中国画妙就妙在它不靠一五一十的写生,照样把人画得非常传情,而且非常像。譬如曾鲸,他画王时敏和王鉴,画他年轻时的肖像,多好啊!还有画董其昌肖像的那幅画,忘了作者名字,画得多好啊!根本不是写生,尤其不是美术学院那套写生。就算写生,绘画可以有一千种写生的办法,绝不仅仅是沙龙学院那一套。
刘庆和:我是对目前的水墨写生很怀疑,水墨写生课教学的时候,从资料室借来一些画册和范画参照,努力形成系统教学,教学上早已苍白无力还要振振有词,大家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些老先生当时在面对对象时是怎样一种激情,而我们面对模特时看到了什么呢。陈丹青:临摹才是对的。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就是不要相信“素描是基础“这句话,这句话是错的。我算是看了世界各国的艺术,素描绝对不是基础。素描只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生发出来的一种方式,然后延续几百年,到18世纪变成学院系统,然后传到苏联,再传到中国—这是灾难性的。埃及人、印度人几千年前就可以把人和万物画得很像很像,像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素描这件事。一定要解开这件事情,不然中国画没有前途。中国画的没落就从素描教学开始。我非常尊敬徐悲鸿先生,但他要是看到他竭力提倡的素描后来给弄成这样,他一定很沮丧,就像陈独秀晚年批判自己早年的思想,他明白自己当年太偏激了。全面怀疑中国绘画传统是错的,但如今很难校正了。不废除石膏像写生,中国画不会有前途。可是考前班已经变成最庞大的队伍。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我当时在纽约听说国内“新文人画”起来了,很有兴趣。“新文人画”的称呼完全是胡扯,但他们的重要贡献是中断了“革命国画”的进程,然后跟清朝以前接轨,而国画革命的技术关节,就是西式的素描写生系统。徐悲鸿开创的“国画革命”还能忍受,他的确使中国人物画多了一种可能,但后来的素描训练几乎取代了中国画最可贵的法则。现在一些中年画家又回到古人,但他们不再画古人,而是画今人。国画革命在他们身上证明是失败的,我认为是这样。可是在今天的所谓当代艺术空间,国画蛮吃亏。因为它的“定语”只是“国画”,只是“水墨”——用画种和工具来定义那么丰富的创作,我没在别的国家看到过。你们看到过吗?
(来源 ART概杂志 艺术概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