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实际上挺有压力。要想对得起这个词儿,一定是要受累的。陈老师认为理想的当代中国画应该是什么样的?
陈丹青:很简单:黄宾虹过时了,林风眠过时了,李可染过时了,张大千毫无疑问的过时了,徐悲鸿的国画也过时了—所谓过时,不是说他们画得不好,而是他们成为历史。他们的那种好,那种境界,不能够回答今天的实践,就像他们当年看破了历史,认为元人清人的那一套,不能回答民国时期的实践。反而蒋兆和我以为不过时,我不认为他是个水墨画家,他是个伟大的素描家,是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人物画家。《流民图》不是国画,也不应该说它是什么画,它就是一件伟大的作品。还有,齐白石没过时,经过一长段历史,我甚至觉得明人、清人到现在还没有过时。我在国外看多了毕加索等现代主义,觉得他过时了,可是反回去看早期文艺复兴,反而没过时,越看越好。 90年代和21世纪,应该出现新的人物画。但是这样的人物画出现时,被放到“水墨”话题上,这两个字能说清楚什么问题吗?所以我宁可用中性的词,就是:你们是人物画家。刘小东的贡献是:如果你要看当代中国,你去看他的画。武艺跟你们三个都不太一样,画得特别放松,照美术史的路数,属于野兽派一路,轻盈潇洒,热爱生活。
武艺:我现在担心,我万一不热爱生活,以后怎么办。
陈丹青:我喜欢武艺的图式。理论界划分得太清楚了,其实画画很具体,就是要找到图式。你们的作品里有很多“二战”后西方美学供给中国的新图式。后现代艺术,或者说当代艺术,在语言上没什么好追求的,各种语言早就有了,能够周转翻新的就剩图式。你找到一个图式,你就成功。方力钧、岳敏君他们,无非各自找到一个图式,然后将自己的几个符号放进图式里玩,或者是光头,或者是笑脸,但油画跟国画区别在哪里?油画它太“正式”,它的源头是宗教,最早是给教堂、宫廷、贵族画的。到了现代,你画得再调皮、再开玩笑、再反讽,油画还是总有一种“正式感”,它要进博物馆。可是水墨画的渊源是文人,是中国文化私人教养的竞赛,闲情逸致,是戏笔,这一路西方没有。现代有了几位,譬如马蒂斯,他画《金鱼》,画女人,画静物风景,从来不画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之类大创作。但他是大画家。意大利莫兰迪也是小题材小油画中的大师。中国画追求雅趣、闲情,好几百年历史。解放后被中断,改革开放后新文人画就是想接续这个断层。南京打头,然后慢慢来到北方的天津、北京,这一路传统又复活了,复活以后越画越大,像刘庆和的画简直大得惊人。
刘庆和:几十平米吧。
陈丹青: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要自信,要肯定这条路,问题出在“水墨“这个词。西方从来没有一个群体,一个时期,有那么一群洋人坐在一起讨论“油画”,所以我反对中国的“油画主义”,油画不是“主语”,国画也一样。董其昌时代不谈水墨,你看老董哪句话谈水墨笔墨?宋人更不谈,“笔墨”被后人弄成一个问题,现在成了非常崇高的词,好像可以涵盖所有学术问题,我以为这是个伪问题。武艺:每个画家个人对笔墨都有自己的认识,董其昌也有对笔墨的认识“阴阳向背十分善变”,非常具体。
陈丹青:他讲的是“熟外熟”,还讲了“熟外生”,这才是要害。要是我对你们俩(李津、刘庆和)提意见的话,就是画得有点太熟了。我也很能画,可是我长期不画速写,不敢画,一画就会漂亮、准确、太熟,太油,没味道了。
武艺:刘小东现在也很熟。
陈丹青:刘小东的厉害是他那么熟,可是效果还很“生”,生气勃勃,而且经常有画错的地方。可是我又喜欢“熟”,喜欢精炼的技巧。现在学生都不太会画画,真的很“生”,我也不喜欢。李津:所以这又有矛盾,画国画还必须得熟,不熟的话这种功夫怎么来的,怎么练的?别人也会提出质疑的。
陈丹青:这就叫做“能品”。“能品”从前是带贬义的,如果评价你的作品属于“能品”,是委婉的批评。但是我对近十几年中国所有绘画有个希望,就是多出“能品”,“能品”很少见的。任伯年就是“能品”大师,件件都是“能品”。你们的底线已经是“能品”。但“能品”的反面就是一个问题—熟。画一旦熟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油”。“熟”和“油”本身有快感,很好看,我自己清楚这种感受,所以很敏感。我的画大致属于“能品”,在速写里就油了,所以我停下来。不过油画达到“熟”还不太容易,“能品”很难的。我看过李津的一个长卷,非常活泼。
李津:我画长的没问题,画宽就不容易。
陈丹青:什么意思?
李津:就是我画长卷,确实它有一个对款式的驾驭能力。在这个当代艺术里,尺寸其实也是一个潜在语言,它能带给观者视觉冲击力。画家选择绘画的尺幅是因人而异。我觉得刘庆和他画那么大的画就是一个贡献,对尺寸有一种占有欲,对自己有这种要求,也是一种力量。
陈丹青:你的画不大?
李津:我的画长,又窄又长,然后我也想画大,但是……
陈丹青:李津把大画当小画画了,庆和好像把小画当大画画了。
李津:水墨宣纸作品,画大了究竟有没有意义?刘庆和画的很大,“八五思潮”的时候,谷文达做的作品,就是把一个字用水墨冲一下,其实在当时他真正的震撼和意义,是对空间的占有。《西藏组画》画得不大,绝对不因为尺寸令它失去什么。我画过二十几米的画,我也能画一百米,即使无限制延长也都没问题,因为它属于一套规律。
陈丹青:展览的时候也是那么长的给人看吗,还是一段一段看?
李津:我在西雅图搞过一个个展,当时西雅图展览方给我做了一个 18米长的桌子。因为我画的都是菜,然后旁边都摆着凳子,大家坐在那不是吃饭是看画。策展人把这个事当行为艺术玩。我后来又想,那个展览真正的创作是策展人,我自己只是做一个材料被他选中而已。我还是觉得尺寸是个问题,也不是个问题。中国的艺术家真正的沉重真不在于干某件事儿上,那种沉重实际上是内心的一种沉重。
陈丹青:你们几个人有没有这种沉重?
李津:他们保证都有。我们其实特别想的就是那么自由自在的画画。是不是就得画得累,才能造就出来人呢?
陈丹青:当代山水画我看得累,你们的画看着不累,很开心。
刘庆和:好像有人提出了“高原停顿”这个词。意思是整个水墨画到所认为的高度之后就停滞不前了,这是一个好的提醒也是一种担忧。我自己认同这个观点的同时也在面对着现实。事实是高处是指哪样的高处,我觉得如果是把古人的思路放到今天沿着他继续走的话,本来也就没有了高度。关于继续走的话题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想到的,也是一种责任。 我们总在研究水墨技巧上的一点点变化,依此就能形成学术上的根本对立,看似两端,而实际上却挨得很近。这些问题还存在着。
陈丹青:这是实践经验的问题。这些年的趋势,画家越来越没话语权,批评家话语权又太大,而理论家的话语多数是空的,没有多少内容,这是困境。水墨画本身不是困境,目前的话语空间、市场和体制,是真的困扰。但是回到绘画,我觉得你们都做得很好,可能正因为外界的困扰,你们才会珍惜玩味自己的话语,寻找快乐。今天私下谈谈水墨,很快乐,但一到研讨会,一上杂志,就变得很严重。有好的理论家,但整体上,理论家没有为画家做出什么。我很少读到一篇好文章,令人豁然开朗。你们说是不是?
刘庆和:所以有的时候,画中国画就感觉有点累了。因为它这个传统已经非常完善、非常完整。在这个完整的文化传统当中面对当代生活自然产生一些困惑,与传统文化相融或碰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实际上对于一个画家来讲,真诚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它真正的快乐就在画的过程中,或者说是倾情投入吧。
田黎明:我觉得这是时代的特点。每一个时代,都应该有时代的经典作品出现,并载入画史,综观起来又非常清晰。陈先生造型感觉好,画得特别有味道、有感觉,西藏组图的生活化,艺术感,已经成为一个时代精神。在当代有很多人达不到,包括我们现在都做不到这个感觉。陈先生您知青时期的作品,透出一种时代朴素的美感。蒋兆和先生50年代的人物写生,每一幅都不一样。也是经过了写生,蒋先生这些写生却不同于《流民图》,它们都有着很微妙的变化,完全是从生活中观察得来。他有着很深厚的体验,他之所以每一个头像画得这么细微,能够感动你的时候,他的形式已经包含在其中了。形式、内容跟那个时代、文化背景、传统笔墨结合得非常好。卢沉先生、周思聪先生在他们的写生里面,都集成了蒋兆和先生这样的文脉,画得既大气,又精微,它们也有时代特点,非常耐看、又很扎实,表现的时代形象感,我们都做不到这种感觉。这个时代的经济发展,社会结构的变化,人们常常显得很浮躁,这些因素对沃尔雅是一个要反省的过程。回到水墨画里,水、墨、毛笔,它需要有一种控制,在控制当中还要有分寸,分寸当中还要有自由,这几个关系一定要放在传统大文化里面去,否则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要从西方直接找,是不行的,我们不可能在宣纸上去画油画的感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