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一直坚信,雕塑是一门心与手打造的大美而不言的艺术。
麦积山石窟,自后秦始,历经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宋元,至明清,在漫长的历史之河里,当无数的人们用一把一把的泥为佛命名的时候,佛、菩萨、弟子、供养人却在这座垂直高度142米海拔1742米的奇特山崖上,像走累的旅人一样歇了下来。其中的北魏、西魏、北周更像是麦积山石窟的一个个标点符号,像要把时间的影子拉长似的,甚至想让时间如一块坏掉的钟表,干脆停下来。
如果停下来,那是为了佛的休息。
如果前进出发,那是为了佛的上路。
在这段中国历史上堪称风雨飘摇的时间里,佛的事,在纷乱战事朝代更替的缝隙里异常地繁华起来。当我一次次沉浸于被五代才子王仁裕形容为“万躯菩萨列于一堂” 的北魏石窟的宏大雄伟、西魏石窟童男童女的天真稚气,以及北周飞天仿佛要飞出壁画似的飘逸时,我十分愿意生活在那样的朝代,远荣利,安贫素,面壁诵经,潜心修佛。
4
我更加愿意和那个微笑着的小沙弥,在一场浩大的清风明月里相视一笑。
它俯首,侧耳,在麦积山石窟第133窟里静若处子,在密如蜂房的麦积山石窟里,因面露憨厚且稚气的笑而被誉为“东方微笑”——那笑得细成一条线似的双眼,像静听,像回味,像领悟,更像一份对佛出自内心深处的谦卑。
5
在中国四大石窟中,如果说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是以或质朴或圆润的石雕为佛命名、敦煌石窟是以大量壁画中丰富多彩的颜色为佛命名的话,那么,麦积山石窟就是用一把又一把细小而伟大的泥,为佛命名。
泥塑,是麦积山石窟的典型特征。
早在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烧陶的出现就已开了泥塑的先河。但是,麦积山石窟的泥塑,像是把这门手艺推向美的极致一样——生动、逼真、传神——其实,几乎所有美妙的形容词都会在这里显得逊色无比——当一把一把的泥土和砂子、棉花、纸浆甚至鸡蛋米汁在蓊郁葳蕤的麦积山相遇时,泥土的神秘熠熠动人,泥土的伟大品质也毫无愧色地承担起麦积山石窟作为“东方雕塑陈列馆”的光荣角色。
麦积山石窟,面对你,芸芸众生不仅要为佛三鞠躬,更要为脚下广阔无垠的大地,三鞠躬。
6
想像中,在那旧得发黄的时光里,面对深山巨壁,青灯一盏,一笔一画地为佛画出说法图、三佛图、经变故事图以及城池、楼阁、龙、凤等等,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画出第127窟壁画的人,就更加幸福了。
127窟右壁上部的“西方净土变”图,前壁上部的“七佛图”,顶披后部的“穆天子拜见西王母图”,窟顶左右的“”萨壤那太子舍身饲虎图”,窟顶前披的“眯子本生图”——它们的联手,才让这座石窟成为中国佛教壁画艺术的集大成者,成为中国绘画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被后人仰首凝望。
我常常想,做一个麦积山石窟壁画里高髻细颈削肩的女供养人,或者使劲击鼓的伎乐,都是幸福的。
7
一个美好的夏夜需要月亮,需要星星,需要轻柔的夜风以及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石窟艺术博大精深的美,除了一尊一尊大大小小的佛造像,除了五颜六色的壁画,还需要檐、鸱尾、阁、柱这些名词所赋予的深刻意义。而麦积山石窟中的崖阁建筑、壁画建筑以及寺院建筑,犹如在这间巨大的房子里拉家常的穷亲戚,互相取暖,并且构成了整个石窟建筑的皇皇大美。
北周大都督李允信为其王父所造的被人们俗称为第四窟的 “上七佛阁”,外凿面阔七间单檐庑殿顶的大型佛殿,后壁凿七座帐开帐形龛,前檐八柱,后壁七座佛帐列列如风。这是麦积山石窟中最为宏伟最惊心动魄的一座。从南到北足迹踏遍祖国大地的庾信,在其《秦州天水郡麦积岩佛龛并序》中不禁叹曰:壁累经文,合重佛影,雕轮月殿,刻镜花堂,横镌石壁,暗凿山梁。
一次次满怀敬畏地走近它,一次次穿行在散发着古旧气息的空间上的遗存时,我都会模仿着庾信的样子,喃喃低语这二十四颗汉字。因为我藉此而懂得了朵楼,懂得了“对雷”,也懂得了火灾、兵燹,曾经频繁的地震以及小陇山特有的潮湿对他们身体以及心灵的巨大伤害。